2024年,无锡美术馆所属《书画艺术》杂志新增《掇菁撷华》栏目,推出无锡籍书画名家,系统呈现无锡书画文脉,首推王孟奇。
王孟奇先生是新文人画的代表,他将中国画笔墨,从形式构成到抽象提炼,形成了他独特的绘画语汇。他以简约大气的笔墨线条,创作出一批保持既有传统又充满时代感的作品。
王孟奇
王孟奇
WANG MENG QI
1947年生于江苏无锡,1977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专业。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二级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上海中国画院画师,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,国家一级美术师,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,中国文促会国画专委会委员,中国画学会创会理事,“新文人画”代表画家。
题款与趣味
还得有些感慨——
2 0世纪90年代读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》颇为之动容。陈晚年目盲以史学大家偏寓岭南,在政治压力面前至死不改其“独立自由”之学术精神,最为鄙视“曲学阿世”。虽目盲,仍为明末秦淮名妓柳如是作传。益借此察出当时政治、道德之真实情况,盖有深意焉,绝非清闲、风流之行事。故章士钊诗评有句:“闲同才女量身世,懒与时贤论短长。”活画出陈先生风采。一个“懒”字用得最妙,特见先生骨气,给后学辈以昭示。借一“懒”字题画最安我画境,其味孰能不厚?难怪王国维论诗有“感慨为深,境界始大”之说。有感慨就有牢骚,东坡先生说自己是“一肚子不合时宜”,毛泽东也承认:“牢骚太盛防肠断,风物长宜放眼量。”只是劝人把握分寸 , 放开胸襟。古人云:“引江山奇气,舒千古牢骚。”须得嬉、笑、怒、骂皆成文章,让牢骚有着落处,能够立身高处,使牢骚发得有学养、有境界,发得有滋有味才好。
王孟奇 心随儒子步斜阳
34cm×46cm 2014年
现代人,不管是多大头衔,脑瓜上顶着多高的帽子,肚子里都货色有限,所以画家恐怕更是如此,硬是要在题款中处处讲究来历,都要与圣贤或学者粘上关系,也让人觉得不免势利。画款完全可以以现实感受出发,从家常日用平易中求句。以俗话说就是本钱不大,未必次次都得做成大买卖,口袋里能随时掏得出零花钱也就是好日子了。中国文化都属所谓“修养之学”,只要用心,日积月累,题款之思自会能信手拈来。因为有过在广东生活的经历,所以才会在画荔枝时题上“与君闲话道岭南”。广东民风极重饮食,特别把喝汤看成大补之道,于是题款上才有了“金羹玉脍不及老火靓汤”。熬过历次政治运动及“文革”风暴,终于过上平稳日子,自然产生了“目无风雨”的感触。人终有老去的日子,随着岁月变迁,腿脚大不及年轻时灵便,目力也日渐衰退,便有了“老眼不读细字书”的状态。诸如此类,都算得上是自己的真生活、真感受、真心境,用以题款,也才能见出些真情趣。
王孟奇 安得大士瓶中露
138cm×69cm 2013年
在小品文上能见才华,见性情者代不乏人。而这类小文字在明末很受李贽、徐渭及文学上公安派的影响。他们虽为正统派大学者所鄙视,但他们注重个性,不避俗,不作态,不用艰深,不拘格套,独抒性灵,敢造新语;时而端庄严整,时而粗犷诙谐的文风,对古人成法采取了合者留,不合者去的态度,开创了小品文的新气象,给明清文风甚至近现代文风注入了生命力。一大批画家如徐渭、八大、石涛、金农、板桥直至白石老人无不受此启导,一派天真,在绘画题款的小天地中伸展腿脚,取得了很高的成就。
当代画坛最具直接影响的大概就是白石老人。他的成就在于有浓郁的农家趣味,带着那种凿井而饮、耕田而食的质朴气息。生存的智慧、文人的学养、田家的本色都交织浑化在他的谈吐、文字及艺术作品中。他的题款其实都精心而自然,行于所当行,止于所当止,坦然自信,又有高超的点化生活的本领。既注重书法的运用及审美,字里行间又让观者有余味可寻。白石老人的题款只要随手拈出几例,便可看出他的品格、性灵与过人的智慧。
王孟奇 大漠天歌
180cm×97cm×4 2018年
老人画上一枝枯藤、两只麻雀,他的题句是“嘴短如此偏好斗”。这话究竟是在喻人?喻事?还是引人一笑而已?可以让观者有小小的想头。
作《钟馗搔背》题为:“不在下偏搔下,不在上偏搔上,汝在皮毛外,焉能知我痛痒。”不知老人在骂谁?此语很可以为善作隔鞋搔痒的那类冒牌批评家做鉴。不管骂谁,这老人反正不安分得让你忍俊不禁。
画《铁拐李》则题:“人间谁信是神仙。”一语道尽世情。
画《不倒翁》题的是:“虽无肝胆有官阶。”将官场恶习骂得入木三分。老人将这指桑骂槐的民间手段使得令人绝倒!
作《挖耳图》题得聪明:“此翁恶浊声,久之声气化为尘垢于耳底,不取去必生痛痒,能自取者亦如巢父洗耳临流。”白石老人连掏耳屎都能化用巢父临流洗耳的典故来标榜品格,借以自贵,有味!
王孟奇 大洋深海顺风旗
248cm×129cm 2018年
老人也有遭人排斥,受人白眼的时候。他不痛快就题上“人骂我我也骂人”,有点以牙还牙的意思,局外人看了倒乐不可支。他在题餐菊楼画册的款中亦有“时流不誉余画,余亦不许时人”。坦诚得非常自信。
《无量寿佛图》是老人常画的题材。看他的一幅题作:“一日画无量寿佛像,竟与冬心翁所画羊脂笺佛像相似,幸能笔墨不同也。”老人很知道该跟谁搭伴,也很知道如何自我表扬,真是明白极了,也聪明极了。
老人取材通俗平易,然而手段高明。百年以下,何人能与比肩?不服不行!当然画款也并非为让人明白就提倡一味俚俗,否则易流于油滑,甚至恶俗,那就难以救药了。有时为了表达的需要,文字的精炼、寓意的深刻难免会“用事”“用典”,白石老人也不例外。不过必须行文自然,做到“用事不使人觉,若胸臆语也”。因为题款的目的不是为以后的笺注者拉买卖,讨生活。
王孟奇 且收风月入瓶罂
138cm×69cm 2013年
题款须有好句子。画家未必都有诗文的才华,却都不免有些许诗人的情怀。为了更好地表达不妨可以借用成诗成句,但须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。这在画家中恐怕是最普遍的做法。市面上有不少这类题句的册子,有山水、花鸟的分门别类,以方便不能造句的画家们随时抄录。这是江湖画手司空见惯的手段,因为只为装点画面,即便好词佳句,读来往往也味如嚼蜡,因为都被用得油滑顺溜,已经成了百货商店的陈货,没有灵魂可言。唐诗宋词一旦落入这些先生笔下,便被糟蹋得让你可惜也来不及。
王孟奇 西行路上八宝茶
180cm×288cm 2018年
高明一点儿的画手要确有一点儿诗词的修养,借用的方法也就可以灵活变通许多,前人便有“真诀只须一理,变通何止千言”之论。诗家向来有借句、借意、借势之说,黄庭坚还有“夺胎换骨”的做法。虽然不能完全代替创作,却可融入个人精神进行再造。其主张也曾为人诟病,但以他的博学才华和诗文成就,终究还是让人服气。历代有些文字根底的画家多有运用黄庭坚的“妙法”的。画家恽南田便有这样的故事:他借宋代诗人孔平仲的《禾熟》诗题于画作《村乐图》。原诗句:“百里西风禾黍香,鸣泉落窦谷登场。老牛粗了耕耘债,齿草坡头卧夕阳。”其间只动了几个字:“鸣泉落窦”作“寒沟水落”。因为用得切题,不为人觉,竟被后人编入他的诗集中,直到被当代学者在研究宋诗时才发现是错收了。学者们要较起真来,这样的故事肯定是不会少的,而画家们对这种顺手牵羊借句题画的事并不介意,早已习以为常了。
文/王孟奇